帮助希望计划出国留学者实现他们的出国深造梦想
栏目主持:程宝林(美国)
几年来,我一直忘不了那个英俊的北京少年。
时令正是盛夏,旧金山湾区的气候,却依然有盎然的春意和浓郁的秋色——四季如春的地方,常常这样四季难分。我开车,载着三个文友:刘君、王君、张君,到加州首府沙加缅度附近的一座小城,拜访居住在那里的著名诗人北岛先生。张君是本地一家中文报纸的副刊编辑,而我们,包括北岛先生,都是他的作者,在他主持的版面上各开辟有一个专栏,颇挣了一点碎银子,可以买酒,也可以买菜。张君是湖南人,他的儿子从北京来探望他,带来了一瓶如今已成酒中极品的“酒鬼酒”。我们驱车两个小时,就是为了到北岛家里,把这瓶故国的美酒喝个干净。
张君19岁的儿子坐在车里。这个面容清秀、神情羞涩的北京少年很快就成了谈话的中心。令我们惊异的是,在入境美国如此困难的情形下,他居然能获得到美国探望父亲的签证,真是一个小小的奇迹。他的父亲张君,有一份奇特的履历:1989年初秋,带着几分惊弓之鸟的惶然,去德国当访问学者,后来又到澳洲攻读博士,最近才来到美国定居。辗转三洲,寄身四国,张君可算是飘零之人。可贵的是,他一直抱着有一天能回国服务的心愿。自己虽然早已离婚,但儿子却已长大成人,在前妻的呵护下,成了北京一所大学的一年级新生,而且还当了班长。
话题是从窗外的萋萋枯草开始的。旧金山附近地区的天气,冬天雨季时绿草茵茵,可一到春天,草就黄了。路边是绵延无尽的牧场,金黄色的枯草随风滚动,使得人烟稀少的高速公路两侧,显得更加寥落。北京少年说:“想不到美国是这个样子,到处都见不到几个人,只有一些车,冷清得很。”
这一点,和我们的感觉完全一样。在我们几人中,刘君居住在美国已经20多年,王君也已经有10多年,我们共同的感觉,就是异乡寂寞,国内的滚滚人潮,时常入我们的思乡之梦呢。
话题一转,这孩子告诉我们,今天晚上,美国的两支球队,要在德州达拉斯进行这个赛季的最后一场比赛,连谁谁谁都要出场呢。要是在北京的校园里,电视机前早就该挤满球迷了。我很惊讶,因为我在美国居住也有好几年了,还在一家华文报社当过新闻编译,对于美国的体育比赛,却几乎处于无知状态,还比不上一个两三天前刚到美国的北京少年。
见到我们称赞他对于美国文化的熟悉,孩子一下子兴奋起来,马上问我们:“你们看过谁谁谁的演出吗?她前一段时间到北京去演出过,火了一把。最近她就要到旧金山来演出了,我爸一定会带我去看。能在美国看这个大牌歌星演出,回去和同学就有得吹了。我一定把门票保存好。”
他的话,赢得了我们的再次称赞。
见他对美国大众文化如此迷恋,如此推崇,“老美国”刘君谈兴一下子被提了起来。他问:“九一一当天,你在干什么呢?”
北京少年骄傲地回答说:“庆祝呗!我们把脸盆拿到窗子外面,用筷子起劲地敲。同学们在宿舍里串门、唱歌,可高兴了。总算有人替我们中国人出了口恶气。”
我不知道刘君、王君怎么想。他们早就入了美国籍,是法律意义上的美国人。我是已具备入籍资格但尚未入籍的永久居民,犹豫着,是想有一天,能回到中国去,到一所大学任教。听到北京少年的话,我真有寒心之感。
他父亲不悦地说:“你瞎说什么啊!”
北京少年理直气壮地说:“我偏要说!炸我们的大使馆,撞我们的飞机,我们暂时不收拾他们,总得有人收拾他们!”
他说的“他们”,显然,就是他此刻在其大地上奔驰着的美国。
刘君说:“那世贸大楼里的几千条人命,你一点也不同情?”
北京少年说:“我同情他们?那他们同情不同情在南斯拉夫被北约炸死的那些老百姓?”当时,那场战争刚结束不久。
“北约为什么要轰炸南斯拉夫?”刘君问他。
“为了控制巴尔干半岛,以便将它纳入美国的势力范围呗。”显然,他不知道塞尔维亚人对于阿尔巴尼亚人的种族灭绝罪行。
说到塞尔维亚,刘君问他:“你知道柬埔寨有个人,叫波尔布特吗?”
北京少年摇了摇头。
波尔布特我记得很清楚。1975年,他抵达北京机场,受到热烈欢迎的照片,就贴在我乡村的卧室里,因为那张照片糊了墙壁。那位出身丛林、胸怀世界的革命者,气宇轩昂地走下机舱,走入世界革命中心北京,接受鲜花和盛宴款待的情景,就这样留在我的记忆里。当然,我是直到来了美国后,才知道他当时已经以消灭肉体的方法,将柬埔寨的人口,减少了数百万。为了节省子弹,他是将拟定处决的人,用卡车拉到荒郊野外,用大棒敲碎脑袋的。留下的官方纪录显示,每天处死的人,最少也有五六百人,如今,在金边的展览馆里,堆积如山的颅骨,很少不是裂痕累累的。
刘君问他:“你知道刘少奇是怎么死的吗?”
“刘少奇?我没听说过。”
刘君有点失望。他问北京少年:“你在中学没有读过历史吗?”
“读过啊!不学历史怎么考上大学?我们的历史书上,不讲这些。”
“三反五反,四清、反右、大跃进、人民公社、文化大革命,这些你知道吗?”
“大多不知道。知道的,也不很清楚。读那些书,都是为考试,读过就忘了。”
“那你知道毛主席吗?”
“那还不知道?过天安门,望城楼上一望,就瞧见了。”
刘君问他:“你对毛主席了解多少?”
北京少年充满崇敬地说:“如果没有毛主席的英明领导,中国人民还将在黑暗中摸索更长的时间。”
一字不漏,这恰恰是历史教科书上的话。
刘君将话题转到朝鲜战争,问:“国内所说的抗美援朝战争是怎么打起来的?”
北京少年脱口而出:“美帝国主义操纵联合国,悍然对朝鲜发动了侵略战争,将战火烧到了鸭绿江边,中国人民志愿军雄纠纠、气昂昂地跨过鸭绿江,把美国鬼子赶到板门店的谈判桌上去了。”看来,他对这段历史很熟悉,原来,国内刚刚举行了大规模的抗美援朝大型纪念活动,还播放了新制作的专题片。
我问他:“你是不是觉得美国是中国的敌人呢?”我想起几年前,我还在国内某媒体供职时,省国家安全厅厅长在一次报告中的论断:美国亡我之心不死,一定要搞“和平演变”。
“那当然。美国就是想将中国变成它的原料来源、加工地、产品倾销市场,最后,变成它的殖民地。”
他说的其实颇有道理。中国对美国巨大的贸易顺差,原因就在于中国是美国最重要的原料来源、加工地、产品销售市场。最近,中国开始接受外国人申请绿卡,渐渐接受包括美国人在内的移民。这不是“殖民”是什么?而中国人移民美国,向美国“殖民”,已经一百多年了。美国才是中国最大的殖民地啊!我这样反驳他。
要抵达北岛家时,北京少年下结论说:“如果再来一次你们耿耿于怀的那种反右运动,刘先生肯定会被划成极右分子。”
我也参与了辩论,对自己的政治命运很有兴趣,便问:“我呢?”
“你肯定是右派。”
王先生参与这场“大鸣大放”不多,很少发言,因此“处理”较轻,得了“只划不戴”,以观后效的宽待。
有一个可能与这位北京少年年龄相仿的网友,前不久将岳飞的《满江红》改成了下面的样子,以言其踏平日本、扫荡美国的“民族英雄”气慨:
甲午耻,犹未雪,
南京恨,今尤烈。
驾战车踏破,富士山阙,
壮志饥餐东洋肉,
笑谈渴饮倭奴血。
待从头收拾美帝国,
惟马列。
在商潮滚滚的中国,受过高等教育的青春少年中,竟然潜藏着如此强烈的、以“爱国主义”、“民族主义”面目出现的暴戾心态和暴力崇拜,如果不加以疏导、引导,一味地用媒体和教科书加以思想控制和灌输,总有一天,天安门前,又会出现愤怒的、无知而愚昧的面孔,与森林般高举的、狂暴的手臂。
与当年的红袖标不同的是,人人手里握着的,很可能是源自美国,却在中国登峰造极的最新款手机。